“是,你已经向全世界宣告这个身份。”楼约道:“只是我不理解,如果只是为了救他,以你的智慧,应该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。”
他叹息:“你明明知道这件事情有多危险,我也暗示过你。你完全可以阻止他掺和进来。”
“我阻止不了他。”楼江月摇了摇头:“因为他知道这有多危险。”
“他不是愚蠢的寻死,他是清醒的发疯。”楼江月的表情很奇怪,像是叹息,又在笑:“他这样的人,总有一天会死。会死得轰轰烈烈,像星辰一样炸开。”
疯子和疯子总是相互吸引。
命不久矣的人,和必然会死的人,又何尝不是天定的缘分。
“那你至少要等到他像星辰炸开的那一天。”楼约说:“……再寻短见。”
“我一开始也是那么想的。”楼江月大概是生平第一次敞开心扉,和自己的父亲交流,短暂剥开了怨恨,显得异常的平和。但这或许也是最后一次:“但是我等不了了。”
“我在病情还没有发作的时候,想要杀他。仅仅因为他拒绝了我的建议,执意要在海上战场冒险。”
“那一刻我突然想,与其让别人杀掉他,为什么不让我来?若能亲手将这颗星辰捏碎在手里,那该是多么绚烂的情景!我开始想象,他的脑袋在我面前炸开,红的像花,白的像雪,一切都美丽得不像话——”
她神色怔怔,似乎又陷入那种美好的想象,随即凄然一笑:“我连他都想杀。”
楼约这下完全听明白了,为什么楼江月心生死志。
元屠之病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偶然发作的癫狂时刻,并不满足于缓慢地向楼江月的人生蔓延,而是已经根固于人格深处,令她诞生真正嗜杀的人性!
即便是再冷酷的人,面对那寥寥几个于自己而言意义重大的人,也不会动辄起杀心。
虎毒尚且不食子,恶狼也有狼同行。
楼江月的杀戮欲望,从一开始就是纯粹的杀生之心。从她无法控制杀心发作后的自己,演化到她甚至难以对这份杀心施加影响。再往下一个阶段,恐怕她已经根本无法意识到问题,而会直接地施加行动。
换而言之,她的病情再次加重,已入膏肓!
她越杀人,就越强大,越强大,就越靠近元屠,越靠近元屠,就越无法自控。
这是一条无限延展的深渊之路,她从出生坠落到死亡。
“会有办法的。”楼约说。
然而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无力。
什么办法呢?
但凡有一点办法,他又怎么会等到今天?
除非现在去万界荒墓,把七恨魔君抓在手里,用刀架住他的脖子,问问他元屠何解,问问他要怎么办!
可哪怕是大景天子,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情。
“我走到今天,做出这样的事情,必死无疑。国不能容我,家也不该容我。”楼江月道:“你如果不放心,就再加一把劲。以你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,就算在缉刑司衙门里杀了我,事情也能揭过去。”
“我死了,就不用再这么痛苦。我不用再做选择,面对这场我永远都失败的战争。从有意识起一直斗争到现在,我没有赢过一次,我……累了。”
“以我对你的怨恨来结案,事情也不用殃及到他那里。”
“你也可以抹掉最后一点污渍,此后安心为道君。”
“与你,于他,于我,于家,于国。这都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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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走吧,楼大人。”楼江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:“这是我的选择。”
这是最好的选择。
楼约高大的身影像一堵墙,沉重地往外推。
而后狱门又关上了。
黑暗重新笼罩了这里。
楼江月静得像是囚室里的一部分。
没有人来重新把她挂上刑架,没有人为她戴枷锁。
这是楼道君带来的优待。
但她从来都在刑架上,没有离开过。
……
……
“看来楼枢使真的要做道君了……”缉刑司官室里,几位执司聚拢在一块闲谈:“几曾看到大司首这么给面子?亲自迎进衙门里来,又亲自礼送出门。”
另一位执司笑起来:“那你是没看到大司首连夜去御史台要人的样子,那才叫一个紧张呢!”
“闲说什么?真不知死!”缉刑司道台司首黄守介恰巧路过,厉声批评:“大司首也是你们能够闲议的吗?”
所谓道台司首,负责居中联络天下道国缉刑司,其实就是缉刑司大司首的后备。地位好比右都御史之于左都御史。
不过右都御史只有一位,道台司首却有三位。
这几个执司都是他的直系部属,这才敢对大司首指指点点—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这亦是一种投名状。
此时见得顶头上司如此声色俱厉,他们哪敢犟嘴,个个耷眼垂眉。
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,需要你们聚在一起讨论吗?”黄守介又问,算是给了个台阶。
其中一个执司汇报道:“南城执司陈开绪,和他所带领的那队人,已经失去联系。暂时不知是什么情况,有可能跟平等国的报复有关,也有可能是一真道——”
“这是南城司首的事情,跟咱们没关系。”黄守介打断他:“国家多事之秋,各位都要谨守本分,做好本职,少操心些没用的。散了吧,都去做事。”
一众执司作鸟兽散。
黄守介面无表情地往里间走。
执司在缉刑司内部已经算是中层了,直接在天京城任职的执司,又高出一等。
所以他对陈开绪是有印象的。
但他的关注点不在于此人。
他隐隐记得,和南城执司陈开绪分到一起行动的,好像有一个“道徒”,是他亲自发展入道的。叫什么名字来着?那份记忆被他封藏了。
道主遗蜕被俘获,道首被围杀,行刑人也死于非命,他已经没办法跟其他道徒建立起联系了。整个一真道都风声鹤唳,所有人都潜伏起来,惶惶难安。
在这种时候,出逃也是没有意义的,一动就暴露,一暴露就死。
好像只能眼睁睁等着大清洗的来临……
黄守介随手关上了门,默默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。
翻开了一份卷宗,取过一支笔,慢慢勾选。
于此同时,识海之中,燃起一根道烛。
青烛、红芯、白焰。
等了许久,那个名字才从意念缝隙里跳出来——
蒋南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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